2007年5月25日 星期五

臺灣人與「祖國」

有人曾問,臺灣人有幾個祖國?答案是複數的,中國+日本+臺灣=3個。但臺灣人非得問「我的祖國」在哪裡、是什麼、為什麼,才能算是「臺灣的臺灣人」嗎?這樣追尋祖國而不可得的臺灣人圖像是從何而來?是歷史的真實、社會的共相、學者的顧影自憐或以上皆非與以上皆是的混雜?

邱永漢在《濁水溪》透過主人翁說出臺灣人在追尋祖國以外的選項,「我無國家,也沒有民族。我是永遠流浪的猶太人。」(142)他告訴翠玉,「只有由人改變 生活方式,別無他途。真盼望到一個不必考慮國家、民族之類而可以居住的地方去。」翠玉答:「沒有這種地方,除了天國以外!」(139)他告訴大學學長劉德明,「要活下去,要活下去!要在沒有民族沒有國家的地方活下去。走吧,到能夠活得像人一樣的世界去生活吧。」(143)他認為這位母親是日本人的老友「是存心成為叛逆者,且相信那是他背負的命運。捨棄民族,消滅國境才是真正的叛逆。但身為臺灣人,在受虐下成長的他,反而變成對民族的固執。……他以為在反抗社會,其實不過是反抗他本身的『血液』罷了。我不由得盼望他儘可能作一個對自己的『血液』忠實的更偉大的叛逆者。」(113, 144)但血統是什麼?作者說:「所謂血統,不過是生活在共同地域的意識而已。我生下來就是臺灣人,嚐到了民族上的痛苦,而且恐怕今後仍必須繼續嚐受這份 痛苦。我只有臺灣人意識,這樣就夠了。」(30)只需明白自己出身何地即可,其他皆屬多餘,只會帶來痛苦。

在《客死》中,作者透過謝重傳和蔡志民對前者應否返台接任臺灣省主席的重大歧見,展現臺灣人的兩種自處與處世之道。謝對蔡說:「能用世界的水準來看事物,最好是以現有的材料,儘量做出美味的料理。不能看著書本作料理。為此,即使彼此有不滿也不能不忍受。」(179)又說:「政治是不能以正義或感情來解決。這個世界純然靠利害關係在推動。你也承認政治沒有感情吧?……若有為使臺灣人和國民黨之間的磨擦儘量減少的人物存在,對彼此的幸福,你不認為是有必要的嗎?」(201-202)在一場蔡志民看來無異是被同志出賣的談話結束後,他在住處猝死,老先生上香時,這樣說:「蔡君,來世絕不要生在殖民地,再貧窮的小國也罷,要生在擁有自己的政府的國家。那麼,你就不必為政治操心了。讓政治家去管,你儘量逍遙荒唐吧!寧願看到你這樣。燒香時,老先生在心中這樣呢喃。」(221)來世在哪裡?誰又知自己將來生於何處?這等妄想絕非謝重傳的政治理想國,而是推卸責任,卻也是面對命運感到無奈與無力承擔任何抉擇所帶來的責任時,必要說出的、為其他人共同卸責的語詞。安慰的是自己和其他怯懦地活者的臺灣人,而不是死者,畢竟蔡志民象徵的另一種臺灣人圖像和自處之道,在這世上是不合時宜的、無家、無產的綜合體。寄望來世,為今世卸責,卻又不願放棄改善現狀的希望,大概是某一世代的臺灣人的共同處境和語言!

在離開臺灣,前往中國之前的胡太明,即使說出真話,也被當成瘋言瘋語。他說:「依靠國家權勢貪圖一己榮華富貴的無心漢!像食人肉的野獸,瘋狂地鼓譟著,你的父親,你的丈夫,你的兄弟,你的孩子,都為了他,他們為什麼高呼著國家、國 家?藉國家的權力貪圖自己的慾望,是無恥之徒,是白日土匪!殺人要償命的,可是那傢伙殺了這麼多的人,為什麼反要叫他英雄?混帳!那是老虎!是豺狼!是野獸!你們知道嗎?你嘴裡口口聲聲嚷著『同胞』『同胞』其實你是個走狗!你是皇民子孫!是模範青年!模範保正!應聲蟲!混帳!你是什麼東西?」(280)作者不忘提醒讀者,「他的神智已完全錯亂了,從此以後,太明便變成一個完完全全的狂人。」(281)

或許世世代代的臺灣人,可以自問:除了發瘋、逃離、抑鬱而終、屈從投降、寄望來生等以外,有無其他昂首挺立於世界的途徑?或許臺灣近代史提醒每位臺灣住民,個人所能擁有的抉擇離不開與其他人共處的時代格局,個人自由其實不見得那麼自由!

或許台灣沒有三個祖國,因為台灣未曾有過祖國,亦未曾是國家或穩定地屬於一個國家的一部分。國家與祖國是逐漸建構出的需求,是一項至今未能明白其所以然的 「名」。遙遠的西方理論和中國辛亥革命給予台灣人理直氣壯的「國家感」,卻難以在日常生活或歷史中,證明自己曾經、現在或真的需要一個國家。當台灣人不再 對「台灣是台灣人的台灣」感到興趣、熱血澎湃,諸多議題當會沈寂吧!那時的臺灣人會以成為什麼樣的人為榮?陳映真小說「萬商帝君」中的劉德金獲得宗教性啟蒙的那一刻,終於發現成為「Global Manager」、「Global Marketing Manager」才是人生目標所在吧!(頁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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